梁妈报出自己的名字,又犹豫着加上一句,来看阿庆的。
她向前挪了挪,好挡住身后的一袋水果。但一个年轻的警员走过来,要收走她的袋子。
大妈,这是戒毒所的规定。
自家种的水果,没啥别的。我就是想给阿庆带点吃的,她张开胳膊不肯让步,一边还作势要捞一个桃子给他,同志,你尝一个,尝一个,自家种的。
那警员看着年轻,戴着沉甸甸的黑框眼镜,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。他赶紧摆手。另一个女警员附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几句,于是他又说,那您放在我们这儿,等您探视完,我们转交给阿庆。
同志啊,阿庆就盼着我给他送桃子呢。他在电话里说,可想可想了。梁妈说。
探视处只能打电话,姨,我们也没办法。女警员说。
梁妈叹气。她明白阿庆是吃不到她亲手送的桃子了,便只好从袋子里悉心挑出几个又大又圆的桃子稳妥放好,剩下的就劝分给了那些年轻的蓝衣警员。见他们有些为难,梁妈又说夏天桃子肯定会放坏不少,阿庆自己吃不下,不如拿去犒劳年轻人。几个警员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,最后收走桃子便散去了。梁妈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厅,看着雪白的高墙,感觉怅然。
都怪男人。梁妈想。如果不是他父亲,阿庆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冰毒这种小玩意;如果不是他父亲,整个家也不会被拖垮,阿庆更不会日日混迹花街柳巷,把一包包药粉吸进鼻腔。都怪男人,她又叹了口气,不然她也不会站在这里,连一包桃子都送不进去。
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警员回来了。他拿了一大串钥匙,走起路来叮当作响。梁妈盯着那串钥匙,不禁又想,这小小的、偏远的戒毒所到底关着多少像她的儿子那样的年轻人呢。
大妈,您跟我来。警员说。
梁妈应了一声,赶紧快步跟上。
他们穿过院子。梁妈回头瞟了一眼,四周的黄砖墙上漆着明晃晃的八个大字:珍爱生命,远离毒品。她见警员走远,又哎呀着跟上去。
一条长长的路直通探视处。长廊昏暗,灯火明灭,白墙如同散淡的雾霭裹挟了路的尽头。她眯起眼往里看,只见两侧偶有一两扇半掩的门,门牌上字迹斑驳。梁妈一时讶然,这条路那么长,长得好像她得用半生时间才能走完。
您一直往里走就是探视处,警员提醒道,阿庆在里边等您。我就送您到这儿,您要记得按时出来。
她胡乱点点头,向探视处走去。
阿庆十四岁那年,男人因为吸毒穷困潦倒,梁妈苦心经营十几年的水果店被男人败坏干净了。她已不堪重负,便借着吵架的功夫和男人离了婚,自己独力抚养十四岁的阿庆。供阿庆上学的钱被男人卷走了,梁妈就卖了所有嫁妆,在农贸市场上经营水果生意。三年的日夜奔忙让她双目深陷,宛如一团皱面上塞进了两个枣核。满满一车水果的重量让她只敢凝视前路的泥泞,浑然不觉阿庆也已然悄悄地重蹈了父亲的旧辙。
梁妈太忙了。她第一次听说阿庆开始吸毒,是从街坊邻居的闲聊里。她伏在小摊上哭了半晌,当晚提前收摊赶回自己的出租屋,正巧撞见阿庆在用打火机炙烤针头。阿庆十七岁,眼神迷离好像蒙着一层薄雾,望向母亲时迷迷醉醉,如沉幻梦,梁妈心里一阵震颤。
她当机立断,扯着拽着把他送进社区戒毒处去。本以为小事化了,没想到一张通知赫然贴上了她小小的水果车:阿庆毒瘾复发,社区决定把他送进市里的强制戒毒所。
梁妈崩溃了。她一腔怨毒,不知向谁咒怨。她不明白毒品的阴影为什么频频光顾,更不明白在那些卑于稗草的日夜,阿庆如何寻到男人藏在枕头里的一包冰毒,又是怎样对着幽蓝的火光祈愿虚幻的幸福的。她只是哀叹着,含泪为阿庆收拾好一包衣物,送他上车,一路挥别。
送别的那条路好长好长,她不知道离开儿子自己还能做些什么。
梁妈忽然想起这些事来。她咳嗽一声,抬头看看,探视处的门近在咫尺。
她推门走进去。
阿庆坐在另一侧,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制服,剃了平头,比第一次见时更精神一些。梁妈在对面坐下,刚想碰碰儿子的手,随即想起中间隔着那么厚的一层玻璃,便垂下手去,拿起电话。
喂,妈。
阿庆说。
哎。梁妈只说了这句,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。她哽咽起来。
阿庆不说话。沉默在母子之间蓄积。
妈对不起你。梁妈吸了吸鼻子,今天特意去园子里挑了桃,人家不让带。听上去她又快哭出来了。
妈,这是人家的规矩,没事。阿庆说。
前一段时间去看了你爸,他们那里都让送水果
爸怎么样?阿庆问。
挺好的,梁妈说,咱家都挺好的。
梁妈顿了顿。是啊,没有阿庆和男人,她卖卖水果,只养活自己一个就够了。有时她看着同行的其他小贩收摊时有人帮扶,自己就一边想着阿庆,一边吃力地把剩下的水果搬上三轮车,回家再开火做饭。她家挺好的。
中午吃了什么?她又问。
麻婆豆腐。
吃了不少吧?你以前最爱吃这个了。
嗯,吃饱了。
他们小心翼翼地绕来绕去,就像不愿意触碰玻璃一般,谁也不愿意先挑起那个关于戒毒的话头。梁妈想,明明自己在路上想了那么多,一见到儿子,反而噎住似的说不出话。
最终,阿庆开口了。
我的观察期过了。
哎,哎。梁妈说。她闭上眼睛。
人家说,我快回去了,就等再过一个月,给我检查一次。
好啊她暗暗舒了一口气。再过一个月,西瓜也卖得俏了。
妈,我不想卖西瓜。阿庆说。
她倏地抬起眼,上下打量着阿庆。阿庆没法上大学,她倒是想替他找条出路。
我在这边学了不少技能,什么汽修知识之类的。出去之后,我想去修车。还有很多很多,我可以做很多很多事,妈,只要我戒了毒。
阿庆眨了眨眼,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明快的光。
梁妈愣了愣。
那就更好了,她说,唉,那就更好了。
探视时间结束,梁妈放下电话,站起身来却不愿意离开。阿庆依然坐在玻璃后面,冲她挥了挥手。梁妈一边向外走,一边回想起第一次探视时阿庆拒绝和她通话,好不容易打通也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,眼底是一片影影绰绰的青黑,神情憔悴。如今阿庆居然冲她笑,居然对她说,他想好好工作。她只是想,时间过得真快。
梁妈重新踏上那条长长的路。那条路真的很长,她和阿庆还可以走好久好久。(定陶农发行 刘晗)